
鄱阳有个地方叫莲荷国。这名字听上去大气,看过去美丽。接天莲叶的国度,映日荷花的疆域。流连其间,我竟摄下两座仿古新戏台。一座,建筑在莲叶之上,像蹲伏着一片蛙鸣;另一座,仿佛莲蓬,荷花绽放,它便露脸了,还有些娇羞的样子。
戏台后面的一幢幢农舍新崭崭的,却也是空荡荡的。只见一位女子在自家阳台上晾晒,听得一声吆喝,她便躲闪进屋去了。也许退场隐没于弥漫的馨香中。那村庄四周荷花,她乃起舞凡间、入戏太深的花仙子,怕也未必。
莲荷簇拥着的新戏台,引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新话题。朋友告诉我,如今鄱阳乡间兴起建造戏台热,全县共有戏台746座,除了明清时期及以后的38座老戏台,其余都是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近年所建的新戏台,建设资金均由村民集资和乡贤能人捐资。我大吃一惊。村庄不是“空心”了么?在这样的背景下,“戏台热”反映了怎样的乡村生活现实和心理现实?

其时为2018年。此后我再次造访鄱阳,得知戏台数量持续上涨不断翻新。现在,此刻,已达千余座了。或许仍有在建的呢。
我对鄱阳的好戏,早有耳闻。鄱阳人好的是饶河戏,此乃赣剧的重要流派,它是在南戏和弋阳腔的基础上经改造发展,变一唱众和、锣鼓伴奏、以板击节的高腔,与乱弹等皮黄声腔融汇糅合,所形成的唱腔丰富、剧目众多、乡土气息浓郁的地方戏剧。饶河戏一经问世,即受到鄱阳和饶河流域老百姓的喜爱,从清乾隆时期起,鄱阳乡间演戏看戏之习蔚然成风,不仅庙会、开谱、开台、做寿、婚庆要做戏,秋收后要演太平戏,甚至违犯乡规族规所领受的处罚,往往就是掏钱请戏。在这片丰饶的土地上,唱戏的班社长势如水稻如莲荷,其中既有专业的长班、业余的太子班,也有众多自由结合、走村串户“至家表演”的串堂班。而串堂班多为好戏的农民群众所组成,现学现演,游走乡里,过一把戏瘾。我曾读到一段追忆往昔的醉人描写,云:“突然从湖上传来一声‘叫太保,传帐令’的大花唱腔,这略显嘶哑却高亢激越、掩饰不住苍凉的吼唱,令打鱼的父亲他们兴奋了,也不时以吼唱回应。在夜和水的氤氲中,此起彼伏的交流,缩短了陌生与阻隔,冲破了天与湖的黏合,漫撒在浩瀚的彭蠡……”

从前有民谣极言乡人好戏,道:“深夜三更半,村村有戏看,鸡叫天明亮,还有锣鼓响。”关于好戏者的身心享受,则有民谚概括称:“三天不看饶河戏,肚皮发胀鼓闷气。”似乎,看戏能疏肝解郁,补中安神;民谚又云:“一听锣鼓响,嗓子就发痒。”仿佛,看戏可升举阳气,开心益智;民谚还说:“听过饶河戏,全身长力气。”无疑,看戏将滋补强壮,扶正培本。
既然有许多好处,那么,约吧,看乡戏去!冬月初十夜,我等匆匆应付肚腹之饥,拔腿便走,赶往正在演戏的董家坪村。董家坪在茫茫夜色的深处,在静静昌江的对岸,在记忆犹新的夏天——其时,它及其所属的昌洲乡漂浮于一片汪洋,像一艘吃水很深的船,沉重而缓慢地行走在举世关注的目光里,一连多少天,总也驶不出央视30分钟长度的《新闻联播》。而到了岁末,董家坪要唱洪灾过后的第一场大戏了,这也是完成脱贫攻坚的第一场大戏,更何况,它是由老百姓自个儿做主、众人合伙掏钱请的戏!
鄱阳乡间所说的做戏“一场”,其实指搭台演出的一个单元,比如,连演四夜三天,一共九本。当然,也可以更多。每一场的第一本戏,一定是《满堂福》,一听剧目即明白,老百姓图个彩头。接下去上演的剧目则任由东家点。而东家呢,往往委托村中长老,甚至选择剧团也要请长老去做实地考察并拍板。长老乃资深戏迷也。这一回,董家坪选的是实力雄厚且为四乡称道的鄱阳湖赣剧团,一家聘请赣剧大腕做台柱子的民营剧团。鄱阳全县共有经过注册的民营剧团20多家,年复一年,它们在千百座戏台之间乐此不疲地赶着场子,家家都火得很。我访问过昌江赣剧团的团长,那位汉子本来做灯光音响生意,出于为年迈岳父帮忙的动机,他接任该团的第三任团长,岂料,一旦接手就舍不得甩手了;而在琳琅满目的演出剧目单上,董家坪点的正本为《飞龙带》《下河东》《降天雪》《胭脂狱》《鱼肠剑》《反昭关》《对花枪》和《八郞探母》,还有《苏三起解》等小戏。
赶往董家坪途中,穿过黑灯瞎火的昌洲街,纳闷于那般冷清,我随口臆测:人们大概都去看戏了吧?哈哈,果不其然,此夜远近村庄的老少戏迷齐聚在董家坪,簇拥于戏里。不愧为中国戏剧之乡呀,在乡下看戏也讲究了,不怕风吹雨淋不怕下露打霜了,撑起巨大的帐篷,便是一座剧场,里面全是专注的眼睛,哪怕有人在台口对着他们拍照。所有视线紧盯台上的生旦,须臾不肯离开,若非身临其境,很难想象,在人人捧着手机过日子的今天,农民群众居然对传统戏剧、对饶音赣调一如既往地若饥似渴。戏迷迷醉在《八郞探母》的剧情里,迷醉在杨八郎和公主的唱段里。我去后台采访团长。年轻的女团长告诉我,请戏的东家乃四位花甲寿星,做的是寿戏。鄱阳乡村作兴为50、60、70岁的老人做寿、演寿戏,此时,子女及孙辈必须回来,哪怕远在天南海北!而亲朋好友理当如约而至,远近戏迷自然闻讯赶到。总人口2764人的董家坪村,有1600人在外地营生,这是人口普查得到的最新数据,差不多只剩老幼了。然而,“空心村”因上演一场赣剧,而人气旺盛,而喜气洋溢,而热气蒸腾。这四夜三天,成了董家坪召集天下、邀拢四邻的盛大节日。为观众热爱着,被戏迷鉴赏着,演员从来唱得认真唱得投入。要知道,好些戏迷远远听到唱腔、听到鼓响,就能断定演的是哪出戏,万一演唱有瑕疵,台下跟着哼戏的观众会忍不住吆喝一声:“没唱到板呀!”我在后台与退场的“杨八郞”握握手,没聊几句,他又该上场了。寒夜里,他戏服里面只穿着一件汗衣,却已汗流浃背,他乐呵呵地说:“这还没唱到最费力气的时候呢。”老百姓爱看戏,也是因为有一群会演戏的人,乐于倾心为老百姓演戏的人。我想与请戏的东家聊聊天,然而,手机怎么也打不通。也是,这本戏忠孝节义全有了,观众的神思还不飞越雁门关呀?只好委托团长帮忙约定次日再会。返程行驶在江堤上,迎面有小车停下问路,问去看戏怎么走。可怜见的,赶到现场演员恐怕该谢幕了。他们是从远处赶来的戏迷吗?不知道。不过,听团长介绍,她的赣剧团倒是有一个十分活跃的戏迷微信群,追踪着演出讯息,对于铁杆戏迷,一切的遥远都很亲近。次日再访董家坪,我见到了请戏的东家,不止四位,还有他们的妻子呢。一位名叫刘莲花的女寿星美滋滋地以东家自居,大声宣示道:过去合伙请戏,女人只出一半费用,现在男女平等,一样出钱啦!她咯咯地笑起来,言辞间,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。由此,我想起芦田徐家村镌刻在戏台功德碑上的那份自豪,其碑文称“吾村群贤望士,出阁贤良淑女,慷慨解囊”“故录其芳名,勒石纪之”,上面赫然列出长长的女子捐款名单。那是出嫁的女儿情系故乡、普通女性堂而皇之不折不扣参与乡村公益事业的证明。
女寿星曾经当过村干部,近年去杭州经商,此番夫妻俩带着全家老小返乡庆生,包括远在甘肃的女儿也回来了。她披露了一个秘密。这次合伙的寿星,还都是儿时的同班同学呢。头发白了,皱纹生了,或留守、或进城、或外出,差不多也算天各一方,然“岁月幸同庚”,相约返乡一道做寿看戏,真是人生旅途的一件浪漫事情。
在鄱阳,乃至周边各县,最出名的剧团当属鄱阳县赣剧团。它正在为芦田乡徐家村举行开谱演出呢。约好了中午去采访,我便顺路探看了好几座戏台,曾请过鄱阳县赣剧团的村庄,仍留有旧日的欢迎标语以炫耀于人,而这个剧团的影响更在戏迷的口碑上,一旦言及,无不啧啧赞叹。据说,想请它做戏,至少得提前一年预约,俏吧?早些年,我曾去到该团调研,得知它不仅名角多、剧目多、获奖多,更发人深省的是,在戏剧式微的大背景下,这个团每年下乡演出数百场且供不应求,曾遇百姓抢戏箱半道截了去呢。朗里村最近便请过县赣剧团。去年下半年仅4个月,该村竟已经做戏四场,分别是两场寿戏、太平戏以及庙戏。朗里新戏台耗资百万元,三重檐飞翘,梁枋上依次雕饰盗仙草、八仙过海和八大锤大战朱仙镇。这是怀抱孩子的老人告诉我的,青壮时期人家还是村剧团的角呢。芦田孤山村的戏台装饰也引我注目,背景墙上彩画马背上英姿飒爽的聂荣臻元帅,不用问,该村姓聂。听说,有吴姓村庄希望赣剧团创作反映江西第一人杰吴芮的剧本。看看,村庄的“攀附”意识其实也闪烁着民间的英雄崇仰。莲荷国旁边的洪曹村请的却是安徽小百花黄梅剧团。九位花甲老人提前一年即开始规划,做寿时在外打工的子女携孙辈全都回来了,不然,“会被别人耻笑的”。从前洪曹村演戏,须临时用竹木搭台,登台的是本村农民剧团,他们既演给村人看,也在春节期间外出为宗亲表演,剧目有《龙凤阁》《打金枝》《打銮驾》《狸猫换太子》等等。农民剧团虽早已解散,然而,囊中有了闲钱的老百姓,憋不住好戏的念想,一个个动了心思,于是由村理事会牵头,经考察多座戏台后,动工兴建属于自个儿的“父老开心地,乡村体面场”。
有的村庄则由老年协会掌管建造戏台以及开台、开谱做戏事宜。比如徐家村。我于正午赶到徐家村,只见家家户户都为开谱庆典贴上了红彤彤的门联,而演出现场又令我吃了一惊。整齐排列在一侧的餐饮摊,头天夜里在董家坪我就注意到了,而饭点时的徐家村这边,分明成了餐饮一条街。大饱眼福耳福之后,观众们可任意点餐,大饱口福,花色品种还挺多呢。据说,那些摊贩常年跟着剧团跑,戏演到哪里,餐饮服务便送到了哪里。但是,且慢!村人及其请来的客人注定得回家吃饭,那么,挤满餐饮摊的观众应该都是外村的、外地的。听说,他们看完上午场,还得看下午场,接着晚上看,临走说不定要吃顿宵夜再摸黑几里十几里往家赶。那些餐饮摊生长在好戏的土壤上,真是活色生香啊。
这么看来,请戏的四夜三天,对于一座“空心村”,真的是人心欢娱的节日,人情融通的节日,人性和美的节日。看戏或许另有一大功能,便是强心“填空”吧?乡戏的鲜活存在,乃村庄生气和活力的表征,乃乡村振兴精神潜力的希望所在。戏缘,一条美好的乡愁纽带,可以把人心召唤在一起,串联在一起。好戏的鄱阳自然盛产赣剧表演人才,朋友一一数来,省里以及周边好几个赣剧团都有谁谁谁某某某为鄱阳籍,而不少优秀女演员,正是著名表演艺术家胡瑞华的弟子。高龄的胡老师至今仍热心传艺授业,或为民营剧团担当艺术指导,或为戏友戏迷讲课教学,有会员一二百人并成立演出队的饶河戏戏迷协会,便把胡老师到访当作协会大事张挂上墙以为荣耀。说到胡老师,故事就多了,她是赣剧观众的偶像,鄱阳人的偶像。
我记住了一件小事。三年前,在胡老师的故里古县渡镇。县文联组织的志愿服务演出。80多岁的胡老师登台演出前,先跟父老乡亲亲切打招呼,她说:“我水花子来看望你们大家啦。”
讲述者用方言把这句话复述了两遍,她竟然声音发颤、眼睛顾自红了。我心里一热。鄱阳的千百座戏台,何尝不是在期待着更多的水花子芙蓉出水呢?当然,一年到头翘立于村口的戏台,更是翘望着更多的掌声笑声,更多的人气心气……